易小荷:未成年的生意人|正午书架

文丨易小荷

编者按:在四川的一个古老盐业小镇,女人们的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十六七岁辍学混迹KTV的少女,经济独立却惧怕离婚的女强人,面临家暴却选择复婚的媒婆,历经四嫁开猫儿店的九十老妪……她们在21世纪仍旧重复着古老的人生轮回,在婚姻和贫困的夹缝中挣扎生存。媒体人易小荷历时一年沉浸式调查,采访了“盐镇”近百位居民,为12位女性立传,书写了她们在父权、夫权的压力以及时代的偏见中挣扎求生的故事。以下节选自近日出版的《盐镇》 的“生意人”一章。

1

包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背带牛仔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走了进来。黄欣怡问她:“那个客人还好应付吗?”女孩一脸紧张地点点头,黄欣怡又问:“他没臊你吧?”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臊”这个字在行话里表示“摸”的意思)。黄欣怡嗑着瓜子上下打量她,眼神中有一种很吓人的东西,女孩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黄欣怡把几颗瓜子皮扔到桌面上,语声十分威严:“别忘了尽快把‘班钱’转过来。”

这是富顺县的一处商业广场,离最近的富世派出所400米,走路只需要六分钟。白天的时候这里看上去只是些毫不起眼的低矮建筑,一旦入夜,二三十家KTV的霓虹灯闪烁,那些穿着暴露的姑娘就能使这些歌厅增加一些俗气的吸引力。黄欣怡大摇大摆地穿行在KTV里面,短裤下的大腿像白蜡浇筑的假肢,把一双半高跟的短靴踩得像风火轮一样。在自贡的这种场合,“幺妹”特指“坐台小姐”。这个晚上黄欣怡身边跟着两个长发幺妹,打扮入时、光彩照人,年轻的身体紧紧地裹在大露背的性感衣服里,她们都喜欢穿短裙或者短裤,在冬天的街头,她们犹如新鲜热辣的火锅,浓烟滚滚,想不注意都难。

其中一位幺妹刚刚走到大堂,就被熟客叫去了包房,另一位随她一起来到一个僻静的包房,她们都把屁股安置在沙发的前部,这样就可以仰躺下去,舒舒服服地把双脚跷在面前的茶几上。

黄欣怡的手机不时鸣响,她忙不迭地坐起来,一反平常的慵懒,眼神发亮——她脸上最突出的是眼睛,因为戴着美瞳,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膜状,有点像幼猫的眼睛,沉默的时候里面似乎还能流露出一种隐隐的天真,但是瞬间,比如她板起脸的此刻,就会突然瞳孔放大,那只掐掉的烟头犹如一记惊叹号,立即就间隔开那个未成年的少女和这个世故的成年人。

“满天星要三个幺妹!”“三个幺妹,晓得,马上就到哈!”黄欣怡看着手机,开始认真地办公,微信显示出多个带红点的未读信息,突然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习惯性地用手去转动了一下戴在左手的银镯子,嘴里嘟哝了一句“妈卖批”,她转头跟我说:“出了点麻烦,我得去处理一下哈。”

坐在黄欣怡身旁,留下来的那个幺妹叫“甜甜”,厚厚的粉底遮盖了脸部的细腻,平坦的腹部、微微隆起的胸部都说明她也尚未成年,这时候她俩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先后出门去了。

2

到2022年,17岁的黄欣怡做“这行”已经三年。基于过去的种种经历,在外面,黄欣怡能第一眼就判断出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遇到不是很熟的人,她也不会用真名。而且,“干我们这行的,微信头像都用的是假的,别人的头像。”

她的微信朋友圈,发出来的全都是和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的呓语,那些没头没尾的句子连鸡汤都不是,大多是关于爱情的感慨,类似什么“酒桌上的通天神,感情里的下等人”,再比如“再后来啊/你把你所有的真心都给了那个女孩子/而我的话呢/又该跟谁说”。总是这些听上去毫无逻辑,和她自身都不相关的话,配上一张用手机挡住脸庞的自拍照。

仙市中学做过黄欣怡班主任的符老师关于黄欣怡的很多说法都和她说的不一样。符老师说黄欣怡的成绩一直很差,但是情商很高,她很会说话逗人开心,尤其在老师面前,就是管不住会满嘴脏话。她初一写作文说她家里喊她练钢琴,说她爷爷会弹钢琴,相当于是祖传的技能,“然后我就问她妈妈,她妈妈说哪里会弹钢琴,没得这种条件给她练钢琴的,所以她说的话80%都是假的,都有水分。”

此刻的 KTV 里面光线浑浊,只要从偶尔敞开的大门看过去——烟雾缭绕中,一个个中年男子搂着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背景音乐还是声嘶力竭的怒吼,或者那些不知所云的口水歌——这样的氛围难免让人昏昏欲睡,坐在那里的黄欣怡不间断地打着呵欠。我猜想在这样的环境做这样的职业,确实得费点力区分,哪部分是谎言,哪部分是真的。

2020年的一天,甜甜刚刚分手的前前任男朋友二毛来职高找她求复合:“走,我带你下去县里享福。”

快到富顺了,二毛突然跟甜甜说:“你到时候和她们一路去上班噻。”“上啥子班?”“你到时候和她们一起去陪酒,一起去当幺妹噻。”“我才不去呢,上这个班的女的都好那个……”甜甜不想去,他硬拉着甜甜,威逼利诱让甜甜去,甜甜胃痛,蹲在马路边哭,二毛说:“你咋子恁麻烦,赶紧吃完药,好去上班。”甜甜哭着说不想去上班,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哎呀算了,你明天就滚回去!”

第二天甜甜就回去了,二毛又打电话求她去富顺,“我爱你”,要死不活地纠缠她。

为了爱,甜甜回到了富顺。二毛给她安排了一个班,第一次走进去,她茫然地坐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点她台的男人熟练地摸了她的胸,她大脑一片空白,除了男朋友没有人这样摸过她。当着男人的面,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挂在脸颊。

男人说:“算了算了,幺妹你走吧,你这样子,我下不去那个手了。”出去以后,手头还捏着男人塞给她的两百块钱,甜甜感觉每个毛孔都难受,她就“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

她出去继续哭。二毛冷冷地问她:“你哭完没有?哭完了就回去继续上班!”

“有很多幺妹都是被男朋友骗来上班的,我那个男朋友就这样骗过两个。”甜甜说。

这也是KTV里幺妹的来源之一,在富顺,大部分的幺妹都是骗过来的——姐妹之间、闺蜜之间、同学之间,情侣之间,不一而足。

黄欣怡毕竟是新新一代,她有个不断更改 ID 的快手账号,不像大部分的网红或者想要成为网红的姑娘,她很少拍短视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张显示身体局部位置的照片,配上一句不知所云的爱情鸡汤:“所谓细节就是,站在你身后,看得一清二楚。”“看清你得不到的人。”“女人会撒娇,男人魂会飘。”

她的快手账号有 981 个粉丝,关注了 183 人,获得 5.1 万次点赞。点开每一条,评论点赞的百分百都是熟人,或者看上去像幺妹的姑娘, 她们都称呼 17 岁的她为“欣姐”。而她注册的个人信息显示的是:32 岁,水瓶座。

“有些人一看就是做这行。”她点开视频示意给我看。那些女孩都长着一副网红模样,统一标配的锥子脸、大眼睛、长直发,最喜欢的自拍姿势就是把腰弯成一个弧度,对着镜子,肩线扭曲,眼神迷茫, 在舒缓的流行音乐中,旁白往往都是些和黄欣怡类似的爱情感悟。黄欣怡会发私信询问对方:“想不想做酒水推销啊小姐姐,提成很高的哦。”

3

2005年农历二月十一,黄欣怡出生在深圳,爸爸妈妈都是仙市镇的人,黄二哥的老家就在仙市下面的芭茅村。

黄欣怡说她的家族一直都不缺钱,阿公曾经是村里的大地主,也是村里第一个买得起电视的人。阿公生了三个儿子,黄欣怡的爸爸排行第二,因为整个大家族只有黄欣怡一个女孩(其他全都生的儿子),暴脾气的阿公只溺爱黄欣怡一个,一辈子攒的十几万也一定要留给她一个人。

黄欣怡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姑姑就长年组团在做带小姐的生意,并且从中赚到了第一桶金。黄二哥对她的要求是:不要吸毒、不要进夜场、不要怀孕。妈妈有的时候也会和她分享一根烟。她们如同姐妹,几乎无话不谈。直到2010年,黄二哥才上了岸,转型成为包工头。现在,他们一家都是生意人。

黄家的故事像极了香港的警匪片:多年以后阿公自杀身亡,大伯沉迷毒品,有段时间不仅仅吸食一种叫作“猪肉”的毒品,过年的时候还去赌场,先赢了一百多万,后来又输回去,再搭上了两套房子。黄二哥为了给他还债,给了他一千万,家里因此困难过一段时间。

后来大伯还试图在家里种了两亩曼陀罗,被人发现差点就进去了。黄二哥和大伯曾经帮一个叔叔砍人,到处躲,后来大伯为此去坐牢,黄二哥也躲了一段时间。

总之,在黄欣怡的讲述中,家族的每个人都仿佛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90年代,黄二哥随着“打工热”去了深圳,通过带小姐赚到了第一桶金。那一年他30岁了,爸爸妈妈催他结婚,他为了孝顺父母,随便找了一个身边的女人,也就是黄欣怡的妈妈。

黄二哥说自从有了黄欣怡,他就再也不打架了。

做黄欣怡这行的,大多数都得不到家人的理解。一个朋友出来两三年了,转钱给她妈,她妈知道她干夜场,说我不要你的脏钱。她从不回家,生日、过年电话都不打。那个背带裤女孩有次回家,外婆当着她的面就说:“卖批的回来了。”

黄欣怡丝毫没有这样的困扰,去年黄二哥的生日,她转了五千二的红包,并且告诉爸妈自己在一家美容公司工作,赚得多。

黄二哥百般溺爱黄欣怡,他们每天给黄欣怡一百块的零花钱。对于去工作这件事,黄二哥说是体验生活,群芬则说爸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自从和男朋友在一起,黄欣怡大部分时间都定居富顺。偶尔一次回到仙市,黄二哥一听说,立马从自贡开车过来,专门折回家让她带走一大堆家里做的香肠腊肉。

黄二哥不仅是高富帅,还是一个好爸爸,甚至连酒量都冠绝天下。黄欣怡在朋友圈发过痛饮一扎啤酒的视频,说:“喝酒这件事,还没虚(怕)过哪个。”她不无骄傲地说:“我老汉能喝十斤白酒。”黄欣怡从没看过爸爸喝多,“只有一次和我妈吵架,他气得喝吐了,那是唯一一次。”

她的很多方面都随黄二哥,比如朋友很多,比如直率,比如脾气火爆喜欢打架,以至于从小到大,黄欣怡都不敢让他去参加家长会,因为不管老师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黄欣怡这边。

读书的时候,黄欣怡很多朋友的爸爸妈妈都离婚了,有天她敏感地发现黄二哥发的抖音视频,有个陌生女的在下面评论,黄欣怡赶紧追问黄二哥:“这是哪个?”黄二哥回答:“是(远房的)三孃。”

“我本来都准备骂她了。如果哪个女的敢勾引我老汉,我打不死她。”黄欣怡说。

2015年,黄家为了拆迁补偿,让黄欣怡回到仙市,后来,她在仙市中学度过了一年平静的学校生活。班主任符老师是她喜欢的那种大人:教书方法很好,对黄欣怡也很好。“如果做错了事,从不会骂我们打我们,都是细心地和我们讲道理。”

初二下学期的时候,符老师生孩子请假,新来了一个代班主任,女老师20岁左右的样子,和黄欣怡差不多身高,她对待隔壁的快班和蔼可亲,对待慢班,动辄就用手或者教棍打人,或者让学生自己打自己。她还说自己是跆拳道黑带级别的老师,大家都不喜欢她。

那天黄欣怡感冒了,身上没有力气,心情很烦躁。踏进教室的时候,代班主任仿佛忘记了她请过假的事,一直骂她,她问黄欣怡:“你进来咋子?”黄欣怡很奇怪:“我不该进来呀?”代班主任歪着脸:

“跟你说个事。”她就把黄欣怡拉到走廊,让她写两千字的检讨。黄欣怡坚决不肯,说:“我就不写,你要咋子?”代班主任问:“你啥子意思?”黄欣怡又反问:“你啥子意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花溅了起来。

代班主任伸出手来推了她一下,黄欣怡反应很迅速,反手一推,把她摔倒在地,还没等她爬起身,黄欣怡就抽她耳光,还用脚踢她。一边还骂她:“日嘛!你还来教训我哦,是不是?”

代班主任想还击,捶到了黄欣怡的身上,仅此一下,但是压根打不过。黄欣怡笑着说,最后她的整张脸被打得像个猪头,上面还留下了被她手指甲划的稀巴烂的伤痕,代班主任趴在地上,一直在哭。

教室里的人跑出来围观两个人打架,黄欣怡边打边骂她:“你不是说学过跆拳道,来对打啊,我还没有虚过哪个!”

黄欣怡的爸爸接到学校的通知,和女儿沟通,不要打老师。“我说她针对我,我妈老汉就去学校找那个代班主任,问她啥意思,她就杵我妈。”黄欣怡说。当时办公室在一班旁边,能听到动静,有同学跟黄欣怡说她妈妈和代班主任吵起来了,黄欣怡就冲过去骂她,然后冲去办公室接了一杯开水,不顾妈妈的劝阻,全部泼在了代班主任身上……

代班主任回去以后请了一周的假。黄欣怡说她舅舅是校长,摆得平这些事情,只是学校并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黄欣怡在描述打架的细节时表情会变得生动,脏话只是其中的间隔符号。她觉得这些都只是她打架生涯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后来带我去KTV“见识”的那晚,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她和甜甜都喜欢讲述自己“打架厉害”的故事。

2021 年 6 月 1 日,前男友的表妹找到黄欣怡说:“嫂嫂,我被欺负了,那个人骗我到富顺来当幺妹。”黄欣怡很生气,瞒着男朋友,找到那个女人,抽了她十几耳光,不料对方报警了。儿童节当天,富顺公安局到家里来找到黄欣怡,本来只需要拘留十天,罚款五百,但有人录了视频,板上钉钉了,那是黄欣怡第一次被立案,只因为她是未成年,就没有拘留。

黄二哥从自贡下来接黄欣怡,在派出所里面,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黄欣怡,我求你了,不要再让我到公安局接你了。”

“因为我爸的这句话,除非触碰我的底线,我发誓再也不打架了。”

4

说起生意的时候,黄欣怡语调清晰,嗓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东西。但她一旦称呼人,又能第一时间切换成婉转、亲切的腔调,比如她对着一位头发染成稻草色、叼着烟的女孩介绍我是她“姑妈”。有一瞬间我也几乎想要慈祥地搂着她的肩膀,带她去吃个麦当劳。

我曾问黄欣怡做这行的“商业机密”是什么,她没有理解这个问题。读到职高一年级就退学,并不只是因为通告里面的“抽烟、喝酒、打架、造成极其恶劣的环境影响”,也是因为她骗一个同班女同学去做幺妹。黄二哥对她大发雷霆,她觉得莫名其妙,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女生单纯,好骗。”

这大概就是黄欣怡和其他女孩的区别。“主要为了赚钱。”为此无论做什么事情,丝毫没有负疚感。她当然不是没有是非观,也曾将手头的零钱全部送给街上的流浪汉,还念念不忘走丢的宠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善心的人,将来肯定可以上天堂。

她倒是很认真地透露过,比如抢幺妹,(背后的大哥)认得到的就不收,认不到的就收,大不了干一架,哪个打赢了就哪个收。“你出来混社会,都是靠你的脾气和实力,不然你就会被欺负。”

甜甜解释说,在富顺这边的这个圈子,靠的全部都是武力。“在自贡有关系就可以带。在富顺得认一个哥,大一点的。你去带幺妹,肯定会和对面的人发生冲突,赢了,对面的幺妹就变成你的。所有的幺妹都是打赢抢过来的。”

甜甜经常目睹许多人被打大打出手,伤得很重。他们一般用拳头、甩棍。有一次两个男的牙齿都打掉了,满嘴都是血还在打,“就为了抢一个幺妹。”

甚至丑的也可以弄起来卖,带一个幺妹一天一百块钱,一个月就是三千块钱。如果有一个新来的幺妹,马上就会有人去问她是哪个带的,“快点去抢,这是三千块钱哦。”

一个幺妹可以创造出很多幺妹,因为一个幺妹可以把她的闺蜜带过来,那就意味着更多收入。

都是为了钱,“富顺的人为了钱啥子都干得出来。”

前不久,黄欣怡难得回一趟镇上去拿衣服,走的时候黄欣怡的爸爸喊住她:“你去我后备厢拿把刀走。”

“我拿那个干吗?”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随时还击,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你不用管。”

“神经病。”

黄二哥对自己的女儿几乎是百依百顺,就是坚决不同意黄欣怡交往这个男朋友。他的要求是,必须找一个做正经工作的,而她浑身文身的男友看上去就是一副混社会的样子。

2021年7月份甜甜打了一个KTV老板的幺妹,就逃走了。对方一路追查,查到黄欣怡男朋友在“水云间”打牌,找过来逼他说出下落,不说就打。黄欣怡男朋友回头喊了二十几个人提刀过来反杀……这件事被定义为比较恶劣的案件,他直接被警方逮捕。

黄欣怡整整两周都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眼泪不停从脸上滑落,直到男朋友从看守所寄过来第一封信。

黄欣怡把男朋友的这封信反复读,每天晚上号啕大哭,夜不能寐。群芬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一直在唠叨。黄欣怡有一天突然爆发了,她拿起菜刀,就砍向妈妈,“你再念你再念。”看到妈妈摸着自己的背,蹲在地上,黄欣怡才反应过来,赶紧送她去四医院,缝了五针。

那是黄欣怡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去年赚到了钱之后,妈妈过生日的那天,黄欣怡在朋友圈发了张跟妈妈的对话截图:“出生那天,我在天上挑妈妈,一眼就看中了现在这个妈妈。”给妈妈发了一个大大的生日红包。

几个月之后,她睡不着觉的状况演变到了更严重的地步。有一天在逛街的群芬接到通知,说女儿在32楼准备跳楼,她赶过去的时候,消防车、警车都在,而黄欣怡回忆说,她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黄欣怡在五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五医院是自贡当地的精神病医院,六楼和七楼专门治疗抑郁症患者,她就住在六楼。

群芬以为黄欣怡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她放学回来,在客厅里耍手机,妈妈就莫名其妙在黄欣怡背上撒米。妈妈还让爷爷晚上八点在房子的北边烧纸,一路骂一路走回来。后来她才知道,妈妈去找了当地的仙婆,仙婆说黄欣怡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妈妈也带着黄欣怡去看心理医生,走遍了绵阳、泸州、成都。

黄欣怡以前以为,所谓催眠只是电视上的桥段,没想到却是真的。她隐约记得医生催眠前问她,你是不是有时候不正常?她就开始哭了起来……

醒来之后,绵阳的心理医生就判断说黄欣怡有双重人格,“对你不利的时候,第二人格就会出来。”“什么是不利的时候?”“比如打架的时候。”

这个论断把黄欣怡吓坏了。

其他地方的心理医生都说是抑郁症。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有时候有些事完全记不住。去年爷爷喝了百草枯,等到晚上没有等到黄欣怡,妈妈、舅舅,所有人轮番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十次,甜甜无论怎么喊她,她都像死去了一样醒不过来。之前也发生过睡觉前穿的是睡衣,而一觉醒来发现穿的是正常衣服的事情。唯一的印象是朋友打电话喊她去喝酒。看监控发现是凌晨。“那是第一次让我害怕的事情,我妈就给我药吃,说是维生素,其实是抑郁症的药。”

群芬从来没有因为被女儿伤害怪罪过她,也不曾因为女儿从职高退学骂她,她和女儿亲如姐妹,无话不谈。从医院回来,她哭了,黄欣怡听见她和黄二哥说:“都不知道我们黄欣怡小小年纪,经历了些什么……”

5

2021年9月26日,第一次约黄欣怡在富顺面聊,她答应之后当天晚上发来微信:“姐姐,对不起,我去阿坝州了,我小外婆去世,我和我爸爸在高速路上。”

那天过后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发了一条貌似和男朋友一起的朋友圈,配文说:“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

我猜她大概忘记了屏蔽我,没两天她果然屏蔽了我,过了好几天,当我问到她时才又再打开。

国庆长假之后的几天,有天她突然在微信上问我在不在。“你能借我五百吗?房东在催房租,我烦死了,我明天晚上还你。”紧接着她又发过来说“房东都在我屋头了”,配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的照片,佐证有人在催账。

接着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明天就能还你。”又在后面写道:“我说了给我就会。”

她一直没有还这个钱,也没有对此有任何的解释,甜甜很后来才告诉我说黄欣怡总在“缺钱—找人借钱—借钱不还”的循环中,以至于她在幺妹中失去了信用。

过了差不多一周我问到她,她回我说:“放心,不会不还你的。”她回复的速度之快、语气之真诚,仿佛都可以看见她平时和我聊天的时候,用一根吸管吸着奶茶里的珍珠,眼睛“扑灵扑灵”的样子。

“我对那个室友真的无语了。”她说,“我是没有问题,可是她哎,真的无语了。”她连续打了好多句解释,最后她说:“整得我还不好得,你对我的看法还变成这样,唉……”

在黄欣怡的狡辩下,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她有一个从中作梗的室友,然而转瞬我就明白这些不过都是她顺嘴流淌的谎言。

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她当初那么痛快地愿意接受采访,也未必是想好了要骗我什么。自贡当地有句俗语:“文钱不落虚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一旦看到和钱相关的机会,就会想要牢牢把握住,哪怕只是五百块钱。

《盐镇》,易小荷,新星出版社,新经典·琥珀,2023-2,ISBN: 9787513351201

——完——

作者易小荷,资深媒体人,作家。文学公众号平台“七个作家”“骚客文艺”创始人,历史类公众号“搜历史”创始人。著有《亲历NBA》《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等。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阅读剩余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