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酒》

重阳的习俗,我记得在九曲巷大火发生之前,咱们家是从不落下的。那时我们住的是江南独特的四合院,不很大的院子,有天井,有廻廊。天井正中有一口水井,奶奶从不让我靠近那口井,似乎说以前有人投过井的,晦气。她自己也从不从那口井里打水,多走几步,到后面小院里去打水。

四合院很奇怪,住门对门的人家,往往不那么和谐,望天台六号的尼姑庵里也这样,东厢西厢分成两派,好像风水上犯冲一样,各人还在自己家里挂上镜子、桃木等等“反制武器”,说是把晦气反射回去。九曲巷的四合院也不外乎如此,我奶奶和天井对面的人家,就说不来。对面那户人家的掌门老太,跟我奶奶年纪相仿,做“粽绷”床有一手好活,天天在院子里编“棕绷”床,靠着这手艺,收入可观。实力相当的两户人家,就谁也不服谁了。我记忆中,根本没去天井对面逛过,和小伙伴嬉戏时追追打打,偶尔涉足到对面地盘了,立马跑回来,好像那里是奇毒之地 — 俗话说的“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外乎如此。同一个天井里,隔了楚河汉界一般,这真叫咫尺千里了。

但有一样事,大家都绕不过的。重阳节,院子里轮到酿菊酒的那家,把菊酒拿出来,每家分一大碗。每户得了这碗菊酒,家里几人,就分几杯喝了,重阳习俗算没落下。原因是院子里的人都不好酒,每户自己酿酒太麻烦了,每年轮流酿一缸,这样的安排最好。所以这时候,平日里的龃龉,也只能暂时抛在一边。

九曲巷大火之后,四合院化成了灰,这习俗便也被埋在了灰土之下。失去房屋和大部分财产的我们,生活艰难,哪里还有心思酿什么重阳菊花酒,插什么菊花布满头?于是就进入了《鸡蛋粥》时代,那是我的第一篇散文 — 爷爷奶奶搬到三井巷一个有着泥地的临时安置房里,度过了残生。

想写菊花酒是因为今年去了黄山,路经歙县、休宁、徽州、黟县,一路看到漫山遍野碧绿的菊苗,绵延不绝,铺天盖地。那些绿色,都将成为秋后温温的菊花茶、淡淡的菊花酒,是令人向往和期待的。

陶渊明写了那么多菊和酒,他一直在强调“归隐”的快乐、强调要“逍遥”地度过此时此生。他越强调我越觉得他不快乐。难道不是借酒浇愁么?酒意促使诗兴大发,胸中之郁得以输泄,酒醒之后,悲哀的现实还要去面对的。东晋终究还是要亡的,讨厌的人终究还是没有被天惩,世界就是这么不公,能奈之何?只能喝酒解闷,自己说服自己放下。

其实秋天是蛮美好的一个季节。没有春的骚动、夏的狂躁、冬的严厉,秋天是一个安静而温和的季节,一个好脾气的季节。如果是人,它应该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女子,沉淀着岁月的芳华,不骄不躁,悲喜静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她,便是南山。只是,五柳先生的心,能做到真正的悠然吗?他的郁悒,似乎多了些。

九月九,菊华酒,饮之长寿。我爷爷奶奶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的,常年卧病在床的情况下,爷爷活到八十六,用现在话说,一是基因好,二是奶奶将他照顾得好。就我所知,并无奇方妙法,也就是每日一碗《鸡蛋粥》。日子清苦,饭菜里没有油脂,血管反而干净清爽了。

霜降后无花可看了,除了菊花。

菊花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变化无穷的姿态 — 大如牡丹,小如樱珠,张扬如金蛇狂舞,含蓄如抱朴守玉。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千姿百色,甚至还有清新脱俗的绿菊,色与形之丰富,令人咋舌。霜降后季节,是菊的天下,窗前篱下,园内阶旁,大黄菊霸气开放,在黄巢眼中,这就是他“王天下”的宏大愿景了。

在精致的宋朝,懂得做生意的商人配合懂得生活的宋人,给了菊更大的表现空间:他们将大量菊花扎成“洞户”,如同现在婚礼上的花门和花廊,或扎成“菊花山”,吸引客人入店消费。菊山菊海中,酒客茶客难免晕乎乎的,兜里的银子,便也藏不住捂不住了......

小西风,菊花酒,看南山悠然,黄花满头,雁影依稀,夏色已收。杯中有“延寿客”,手里有肥蟹螯,若无烦事在心头,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呀!

可惜,当我们深深沉入到菊花酒里去时,才发现,那酒里,果然是少不了有愁的滋味在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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